向水而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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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浪殇】归兮,归兮

/之前《凤栖梧桐花满树》合志里的文,原作向背景,在被剧场版打脸之前赶紧发出来(虽然现在似乎已经被打脸了)

/是我相对比较满意的一篇文,有什么感想的话欢迎交流x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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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一】剑失

收服第三十五把魔剑时,殇不患差点丢了命。

决战之时,对手张开结界。一切援助,皆不得入内。方圆十里,天地之间,唯有两剑交锋。魔剑张扬凌厉,拙剑沉静稳重。一式杀来,一招化解。光影交错,剑刃相击。万物沉寂,失却颜色,眼前舞动的剑光与杀意是唯一的真实。对手高傲而强大,鏖战三日,双方都透支到了极限,胜负才终于分晓。

从无败绩的对手倒下了,纵情大笑。他经脉尽断,命不久矣,但棋逢对手,欢喜胜过了痛苦。

“殇不患,你果真厉害。凭你这身本事,有的是过得风生水起的办法,何至于沦落到朝廷通缉,江湖追杀的地步?”

“‘我现在不就过得挺风生水起的吗?”尽管步履蹒跚,殇不患却还是轻松地笑了起来。他运起法力,将魔剑封入目录之中。

“收集这些魔剑,你想干什么?”

“送它们到合适的地方去。”

“你想给它们找个归宿?”
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

对手再次大笑起来,一声笑一口血。

“你……有归宿吗?”

“心之所向,便是归宿所在。”

对手不再作答。他已回到所有生灵终将归去的那片黑暗之中。

拙剑再也支不住殇不患的满身伤痛,跟着主人一同倒在了地上。

“说不好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了呢……”殇不患仰面望着天空,繁星密布,银河垂地。世间众生,便在这片星空之下,喜怒哀乐,生老病死。

芸芸众生,各自有道,循道而行,便得所归。

他闭上眼睛,远处隐约飘来乐声,宛转如流水,仿若幼时母亲哄他入睡的安眠曲,依稀还能听见几句唱词。

“归兮,归兮。”

 

结界一消失,探酒子便立刻起身,踢踢身旁一直严阵以待的狗儿,说“去找殇不患”。狗儿便飞奔起来,探酒子带一众手下紧随其后。这狗儿平日跟着主人出生入死,颇擅识味寻物。走到半路,忽然听见一阵琵琶乐声,与此同时,狗儿狂吠起来——有生人气息。探酒子一边让狗儿继续前进,一边按住腰间剑柄,警惕起来。

琵琶声止。

到了结界中央,看到殇不患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,探酒子赶忙上前查看情况。三日不休的战斗,对他的身体实在消耗极大,更引得他不少旧伤复发。所幸有人渡了真气,加上殇不患多年习武,善于调理气脉,暂免性命之忧。

探酒子一面让手下小心抬殇不患回去,一面环顾四周,想找到那来历不明的乐声、狗吠、真气的答案。然而周遭却已寻不到任何活人影子。极目远眺,隐隐有一个红色的影子,消失在天地相接之处。他立即派手下去追,终是追不及。

回到城中,安顿的地方找好了,最好的郎中请来了,魔剑目录,却消失了。

第二天,街道上悄无声息地生出许多流言,一名红发的男子袭击了衙门,有人看到了他手中的卷轴。

第三天,新的通缉令飞满大街小巷。

“为保我西幽民安,特此悬赏捉拿重犯浪巫谣。有知其下落者,赏黄金十万两。切记:此贼身负灵剑,若道路相逢,切莫交战,速报官府。”

殇不患的通缉令,被盖住了。

 

殇不患足足睡了半个月。醒来时,日上三竿。商贩的吆喝,过路人的谈笑,甚至还有些争吵打闹之声,交织成一片喧嚷,伴着饭菜的香气,浮动在客房外的空气中。房内静寂无声,仿若漂在喧嚣之海中的一叶扁舟。他大梦初醒,一些梦的碎片在脑海中沉浮。梦中似乎有许多人在呼唤他,他的母亲、他的奶妈、他的兄弟,叫着他已然忘却的那个本名。还有一名未曾见过的红衣青年,弹着琵琶,唱:“归兮,归兮”。归兮,归兮。归何处兮?殇不患忍不住苦笑,离家多年,杳无音信,恐怕家里人早已将他忘记了吧。他一边想着,一边习惯性地将手伸入怀中。

空空荡荡。

他冲出客房,急急忙忙地赶到客栈楼顶的阁楼,推开门,狗儿被惊得叫了几声,店主——他的好友探酒子正云淡风轻地喝酒吃肉,饶有兴致地瞧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。

“探酒子,魔……”

“魔剑目录?”探酒子嘬一口酒,漫不经心地答道,“急什么,没丢。”

“哪里?”

一张纸甩到殇不患的脸上,他取下来,打头便是三个大字:通缉令。画像上的青年容姿俊逸,红发红衣,似曾相识。

“你认识他吧?魔剑目录就在他那儿。”

殇不患挠了挠头,满脸疑惑:“西幽第一乐师的名号倒是听过……不过我今天才懂得他的模样。”

“你怕不是又忘了自己的哪桩功德。”

“这……此话怎讲?”

探酒子与他说了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,接着说:“拜他所赐,朝廷和江湖门派的矛头都全都掉转到他那边去了。现在这家客栈旁,只有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兵在象征性地盯着,要摆脱他们易如反掌。若是跟你非亲非故,他何必给你渡真气,又帮你引开追兵?追你的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。”

“这……”殇不患刮了刮鼻子,说,“可是我真不认识他……要么他有什么惊天的计谋,要么,就是个仰慕我的年轻人?”

“等你见着他,亲自去问吧。”一碗温酒下肚,探酒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,“只要晓得此人姓名模样,就绝逃不出我的情报网。我已经吩咐下去,让探子们注意留心。不过这乐师也真是有两下子,在官府闹完事以后就销声匿迹,现在还没人确实地掌握他的踪迹。”

“也好,至少魔剑目录暂时不会落入其他居心叵测之人手中……”殇不患扶着头,感到头疼不已,“真是,原想再好好休息几天的……”

这时,一只灰色的鸟儿飞入阁楼,停在探酒子面前,他从鸟足上取下信件,看完,若有所思。

“殇,你有多久没回家了?”

“这……我也记不清了,大概二十年吧。”

“不如回去看看吧。”

 

【二】海坤

西幽国境北端,有一列弧形山脉,民间俗称隔海山。此山约有三百丈高,矗立于海岸边缘。夏季,自大洋上呼啸而来的湿润水汽被山峰阻去大半,在面海一侧形成降雨,冲刷出一道河流,河水流回海中。需要这道河流的人家,却在山峰另一侧落地生根,聚作城邑,名为海坤。究其原因,乃是山峰另一侧有上好的铁矿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地被朝廷派到此处的采矿工人,便在此成家立业,开枝散叶,最后成为北境大邑。

海坤之铁,最宜铸剑。江湖上不少传奇名剑,皆出自海坤。许多名匠凭一双巧手,一个锻剑炉,便白手起家,经营出庞大家业。海坤大户宁氏先祖,便是如此发家。

宁氏传承至今,已是第二十八世。家中有六个儿女,除了二十年前留信辞别、下落不明的五郎,个个都是人中龙凤。大郎接下祖传铸剑秘法,是远近闻名的匠人;二郎头脑活络,经营盐铁,是一方富贾;三郎考中状元,任朝廷要员;四女精于医术,妙手回春;六女蕙质兰心,下嫁才子,举案齐眉,惹人艳羡。家主宅心仁厚,捐办了许多地方上的书院、祠庙、水渠等等,深受民众拥戴。前年宁家家主寿终正寝,城民十里相送,自愿发丧三日。近来大夫人宁柳氏患了怪病,不独宁家子女愁眉苦脸,城中居民听闻此事,心上也无不有些焦急。

宁柳氏所患的病症,十分怪异。起初只是记忆力减退,今日之事,转眼就忘,儿女只道是人老气衰,并未多留意。直至宁柳氏言行愈发古怪,口中总念叨着陈年旧事,仿佛并不活在当下,而是回到了多年之前,身体也莫名其妙地越来越虚弱,最后竟卧床不起。

儿女四处求医,郎中把过脉后,说是宁柳氏的魂灵,正在渐渐离体,她的种种反常言行,正是魂灵与时间背道而驰的表征,若放任自流,不出三月,便要驾鹤西去。然而谁也不知该如何医治,不过儿女发现只要宁柳氏出了家门,病症便能缓解。于是日日让家仆抬轿,轮流陪着母亲游历城中。二郎曾怀疑屋内招惹了邪祟,请了许多道士作法驱邪,收效甚微。

诡谲的是,这种怪病竟渐渐在城中蔓延开来,几乎家家户户的老人都一病不起,一时城中人心惶惶,以为这是天罚,却不知晓是什么招来这等祸事。

这日,宁柳氏的轿子行到城头,正是深秋时节,北风肃肃,沙尘飞扬,枯叶飘落,宁柳氏见到这副景象,眼中缓缓溢出泪水。
“寒冬将至,不知五郎在外,可有棉衣御寒。”

陪同的四女听了,心下既惊且悲。先前,宁柳氏早当杳无音信的五郎已死在外头,不再挂念,而今在怪病侵袭下,又开始时时为他生出不必要的忧心来。

“四儿,你说,五郎何时归来呢?”

四女不知该作何回答,二十年前母亲便问她这问题,当时,也没有别的答案。

“五弟,大约不会回来了。”

“不回来了……哦……不回来了……二十年了。”

宁柳氏忽而回到现下,怅然若失,闭目不言。

四女正要叫家仆掉头,迎面却走来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。

旅人见了他们,似乎有些尴尬,想要避开,又无处可躲,四下里宽阔敞亮,便是仇敌相见,也只能正面相对。

最终旅人还是走了上来,操一口海坤口音,问他们可知哪里有客栈落脚。

四女猜想此人该是游子归乡,却不解他为何无家可归,要住客栈。但还是给他说了一家店面,并嘱咐他说店主热情好客,知道他是海坤同乡,必定关照有加。

旅人道了谢,正欲离开时,宁柳氏却忽然出声叫住。

“五郎,是五郎吗?”

苍老的声音,飘散在风沙之中,沧桑的旅人,久久站定。

“不,您大概是认错了,我叫安无恙。多年行医在外,恰巧途经故乡,回来看看罢了。”

 

【三】妖邪

海坤安氏,多年前曾遭山匪掠夺,全家惨遭灭门,有传言称安家有孩童侥幸逃出生天,真真假假,无从考证。安无恙也不肯提起往事,不能知晓他是否确为安家遗孤。不过,单凭那一口乡音,安无恙便足以与海坤父老相认。不出几天,海坤城里的人们大半都与他熟悉起来,倒不是他主动去跟人套近乎,而是得知他身为医者,纷纷有人前来求医。当然几乎都是为了莫名蔓延的怪病而来。

“这……是妖邪侵体而引起的。”一番望闻问切,安无恙眉头皱起,面色凝重。

将他请来的青年满脸惊诧,问道:“我家中有妖邪之物吗?”

安无恙起身,四下扫视,摇了摇头:“先前该是有的,现在,不知为何却寻不到踪影。”

“这……会是天谴吗?”青年小心翼翼地探问。

“哪有可能。”安无恙摊手笑道,“天上的神仙可没闲心管人间的生老病死。”

“有人传说,是宁家三郎在朝推行新政,改变祖宗之法,忤逆天道,才引来上天给他的乡民降下惩罚,以示警戒。”

“是谁传出这种无稽之谈!”安无恙忽然激动起来,把青年吓了一跳。

“不……不知道,我也只是道听途说。”

“啊,抱歉,刚刚太激动了,吓到你了吧。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安无恙躬身道了个歉,然后说,“你放心,这绝不是什么天谴,只是别有用心的人在作恶罢了。”

找他看病的,自然也有宁家。走进宁家府院里,安无恙立刻便察觉到一股强烈的妖邪之气。

那妖邪,正堂而皇之地悬挂在宁家大堂上。

“这是我们宁氏先祖锻造出的第一口宝剑,名叫流光剑。”大郎夫人介绍道。“这可是我们宁家的骄傲呢。”

“可这骄傲,却沾染了妖邪之气。”安无恙冷冷回道。
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大郎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无礼之人,气得发抖,“不可胡说八道!”

“我从不胡说八道。”

说着,安无恙从怀中取出一块通体晶莹的白玉,对准流光剑,催动法力。白玉发出耀眼光芒,待光芒消失,白玉玉心显现出一抹暗紫,流光剑剑身上,也出现了一只黑色的蝴蝶纹样。

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!”大郎夫人吓得脚底发软,急急忙忙地跑出了大堂。“难道流光剑……被掉包了?!相公,相公!”

宁家大郎前来查验,果然,此剑并非宁家世代传承的流光剑。

“这……真是难以置信,流光剑被掉换成此等邪剑,我们却毫无察觉……”大郎攥紧拳头,言语中充满了悔恨与愤怒。

“也怪不得你们,这把剑有伪装自身外貌的法力,修为不到一定境界,是察觉不到的。我也是借用了验妖石的力量,才逼得它现出原形。”安无恙说道,“这恐怕就是招致城中怪病的罪魁祸首了。”

“竟……竟是这样!”大郎惊叫道,“我曾听说,穹暮之战时,有不少魔界妖剑流落人间,其中一把十分神秘,从无一人知晓它的样貌,只知此剑会吸走人的精魄,甚为可怖。莫非……就是此剑?”

“我也不能确定,但此剑的确是能引起世间灾难的魔剑。”安无恙扶了扶额头,有些头疼。

“可恶,要是魔剑目录还在的话,现在就能封印了它……”他低声自言自语道。

“安郎中,您刚刚说什么?”大郎夫人询问道。

“啊,没什么没什么。”安无恙连连摆手,“总而言之,我先给这把剑施一个简单的封印,暂时压住它的魔力。”

安无恙从身上取出符咒,念动咒语,符咒便缠绕在剑上,剑的光芒黯淡下来。

“真是太感谢您了……”大郎与夫人一同向安无恙鞠躬致谢,反而弄得他不好意思起来。

“没什么没什么……这把剑,这么光明正大地放在这里,也太危险了,可否让我将它带走?我会给它找到一个合适去处的。”

宁家大郎面露难色:“这……虽然我们知道您身手不凡,但是要将这样的魔剑托付给孤身一人的您,我们实在是放心不下。”

“也是。”安无恙低下头,思考起别的办法来。

“不如这样,”大郎夫人提议道,“安郎中便在我们家住下,这样既能看住魔剑,也不会叫人觉得太过担忧。”

“不愧是夫人,仍是那么贤敏聪慧。”宁家大郎夸赞道。

“这……好吧。”安无恙犹疑了一会儿,还是答应了。毕竟,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。

“我这就叫下人去布置房间。五弟出走多年,他的屋子一直空着,刚好给您住着。”

“这这这……不用了不用了,随便给我找个房间住着就好。”安无恙忙不迭地摆手。

“您不必客气,哪能让我们的贵客随便住呢。”大郎夫人说完,便吩咐起家仆来。

看着家仆丫鬟里里外外地忙碌,安无恙禁不住叹了一口气。

 

是夜,安无恙在房中歇息。忽然听到大堂方向传来响动,当即抄起手边佩剑,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。

到了大堂,正见一个人影,身负魔剑,正要逃离。

“站住!”安无恙出声喝住他,人影不为所动,运起流星步,转眼就翻过院墙,往后山逃去。

安无恙赶忙追上去,同时佩剑出鞘,寒光凛冽,他直追至那人身后,劈头便砍。人影转身,挡下一击。

安无恙定睛一看,挡住他剑刃的,竟是一把火红的琵琶。

“浪巫谣,做人不可太贪心,手上已经有了魔剑目录,又何必再为这把小小魔剑费心?”安无恙笑道。

“不患,收手吧。收服魔剑的工作,交给我就好。”

殇不患心下一惊,不知他如何识破了自己的假身份。

“喂,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,为什么你叫得这么亲热?”

“不是第一次,是第七千七百……呀呀呀阿浪你下手轻点!”突然间凭空响起第二个声音,殇不患警觉起来,四下扫视,周围却并无他人。

“不要乱看啦,就在你面前。”

殇不患回头,看到琵琶上的鬼头,正在张嘴说话。

“你……是魔物吗?”殇不患大吃一惊。

“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啦,我又不会教唆别人大开杀戒。”琵琶说道,“阿浪是绝世无匹的好人,所以我也就是绝世无匹的好琵琶。对了,我叫聆牙,记住了哦!”

“好人?那你为什么要偷走魔剑目录?”

“你拿着魔剑目录,太过危险。”浪巫谣答道。

这个理由,简单、直白,并且也不像是撒谎。殇不患挠了挠头:“呃……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听别人这样说,但也不至于把目录抢走吧?担心我安危的话,我们可以结成伙伴嘛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

“啊?”殇不患更摸不着头脑了。他看得出来,青年并无恶意,他也早已将剑收回鞘中。但是,魔剑目录却是必须要拿回的。

“魔剑目录很危险,这对你而言也是一样的吧?我也不是随便一个小角色,你不必太过担心。”他试图用温和的言语,劝说青年将魔剑目录归还于他。

夜凉露重,星子疏落,月色皎皎。殇不患看到寒风卷起落叶,拂过浪巫谣的面庞。

“不患,你仍是这么温柔。所以,才不适合带着魔剑目录啊。”

浪巫谣抚过聆牙的琴弦,奏出几个凌厉的高音,霎时尘土飞扬,殇不患一分神,便已寻不到他的踪影。

 

【四】归家

丢了魔剑,宁家人并未太多责怪殇不患,还反过来宽慰他,说海坤衙门向来高效,一定很快就能找到浪巫谣。他仍旧用安无恙的假名,在宁家住着。知晓魔剑目录就在附近,他反而宽心许多。他给远方的朋友写了一封飞鸽传书,询问有关魔剑的知识,在等待回信的时间里,他每日早起,在庭院里练一个时辰的剑。然后便出门,在海坤城里四处闲逛,一方面为了寻找浪巫谣的踪迹,另一方面,也是看看他阔别二十年的故乡。

先前在酒楼,探酒子得到消息,说他母亲病重,或许将不久于人世。而他多年以来,未曾回乡,官府爪牙尚未探进海坤城中。探酒子便提议他先回家避一避。殇不患原想低调些,没想到竟碰上了魔剑。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吸引魔剑的体质了。

时过境迁,很多东西自然早已与记忆中不同。道路铺上了新的青石砖;街边多了不少商铺,热闹许多;新建了一些书院,路过时常能听到琅琅书声,殇不患想,那些小孩肯定一边打着哈欠,一边摇头晃脑,一边抱怨这经书怎么这样难懂,跟以前的自己的一样。当年只高到腰间的六妹,也已出落成小有名气的美人,娉娉袅袅。跟街上的闲人随意聊聊,他知晓当年的玩伴,各自散落天涯,有人春风得意,有人归为尘土。他看到幼时的记忆,经历了四季轮转,或繁华或零落,但眼前的海坤城,仍是如此生机勃勃,民风淳朴。

海坤城以剑著称,素有尚武之风,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口家传宝剑,男子喜欢以剑结友,以剑问胜负,女子也有不输男子的巾帼气概。常有人在路上把殇不患拦住,说要比剑,他便抽出拙剑,与对方过上几招,兴尽则归。连六妹不到十岁的孩子,回娘家省亲时,也拿着一把木剑,像模像样地在他面前挥舞。

“我以后要做个江湖浪子,行侠仗义,劫富济贫!”孩子虽小,抱负却一点不小。

六妹赶忙斥道:“可别乱说!”

殇不患蹲下身来,弹了一下他的额头:“做大侠可是很辛苦的。”

“我不怕!”

“会很久很久都回不了家的哦?”

孩子沉默了,收起他的木剑,找母亲讨糖吃去了。

殇不患也不愿在宁家吃白食,有时间的时候,他会到后山上采些草药回来,给宁柳氏养身子。这些天,宁柳氏身体日渐好转,也能下床走动走动了。魔剑在她身上的影响,正在渐渐消退。也许浪巫谣已经成功地将那把魔剑封印了。或许,把魔剑目录交给他,也不算坏事?殇不患忍不住这样想。

“安郎中,你真像五郎啊。”一个慵懒的午后,宁柳氏坐在竹编摇椅上,沐浴着柔和的日光,漫不经心地说道。

“都是海坤男儿,气质相似也并不奇怪吧。”殇不患陪她坐着,说道。

“不止,你觉得困惑的时候,会刮鼻子。五郎也是。以前我生了病,也总是五郎给我采药回来。”

“凑巧罢了。”

殇不患刻意避开,假装不知她意有所指。他选择了漂泊,选择了独自一人承担行侠仗义的种种风险,在刀光剑影中穿梭,在荒野村落一醉不起。但是,偶尔,他也会在梦中见到家的稀薄影子,耳边时不时地会响起叮叮当当敲打热铁的声音,望见自己救下的少年,被父亲高高举起,也会想起幼时在父亲肩头见到的风景。

“安郎中,你还要走吗?不如留下,认我这个干娘吧。”

“容我……再考虑考虑。”

 

浪巫谣在一个无人之地展开卷轴,将魔剑封入目录之中。然而卷轴上却并未浮现出剑名。
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浪巫谣不禁吃惊

 “刚才,虽然只是一瞬间,但是在它被封进目录里的时候,我感觉到它的妖邪之气突然消失了。像逃走了一样。”聆牙说道。

 

【五】重逢

海坤城的夜总是很静,没有刀刃相击的金戈之声,没有平民百姓的呻吟惨叫,也没有官兵紧追不舍的脚步。秋草间的虫鸣,编织成悠扬的安眠曲,在漫漫长夜中徐徐展开。在这久违的,童年的静谧中,殇不患难得地做了一个香甜的美梦。

他梦见街角烧饼铺的老板塞给他一块烧饼,饼上的芝麻粒粒都反射着金色的晨光。小侄子拉着他的衣角,急吼吼地把他扯到露天戏台前。戏台上正演着一出侠客除邪的戏,观众纷纷鼓掌叫好,有人说如今天下太平,哪还需要什么游侠。他觉得这戏很是乏味,低头正要吃一口饼,却发现手中的烧饼不知何时成了一枝桃花。抬起头来,撞上一张桃花般的姣好面容。

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”

眼前的姑娘坐进了红轿子,在喜庆的乐声里摇摇摆摆地沿着大路远去。

他追了上去。

小时候他最喜欢追红轿子,在那些美好的乐声里,构筑对幸福的想象。他想,总有一天他也会经历这样盛大的欢喜,然后心满意足地没入柴米油盐之中。

可是他怎么也追不上,红轿子渐行渐远,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红色影子,渐渐没入山林。

忽然,喧嚣从背后涌来,他回头,只见轿子停在自家门前,家仆忙里忙外地布置喜宴。

喧闹的喜乐,不知何时换了曲调。

“归兮,归兮。”

他记起这调子似乎在哪里听过,一个红衣青年曾为他歌唱。

现在他知道他的名字了。

“浪巫谣——”

他呼喊道。

吾得归兮,汝当何处?

没有回音。

所有的热闹景象,忽然悉数崩塌,曲调随风而逝,只留下一片冷寂的黑暗。

 

一阵凄切的唢呐丧乐将他吵醒。有人死了。意识到这一点的殇不患急急忙忙地把自己从梦境中拔出来,穿上衣服,疾步出了宁府。

街上,一户人家正在哭丧。

有人看到他,赶忙迎上来:“安郎中,唉……昨晚家父病逝,死相怪异,我还正想去找您来看看呢。”

“怎么回事?”

那人领着殇不患到了灵柩前,打开一看,死者形容枯槁,很显然,是在短短的时间内被吸走了魂魄。

“这几天家父的病有了起色,我们以为妖邪已除,正要摆宴庆祝,没想到昨晚他突然开始胡言乱语,不到一个时辰,就归西了!”

在震天的哭声中,殇不患呆住了。他意识到,这把魔剑引起的灾祸,还未结束。

一只白鸽飞来,停在了殇不患肩上,他打开信鸽足上的信件,大惊失色。

友人的回信,告诉了他那把魔剑的来龙去脉。

那把剑是穹暮之战时流落人间的妖剑之一。它出身于魔界,便也带有妖魔的特性。它真正的形态,并非是有实体的钢铁之剑,而是寄宿在剑内的剑魂。这剑魂以活人灵魂为食,能随心所欲地附在其他剑身上,侵袭周围人的魂魄,使其慢慢离体,最后为自己所食。只是一般的刀剑,灵性不足,难以附身太久,它本来的剑身,乃是以魔界十八层地狱中的至阴之铁打造,能将剑魂的核心牢牢吸住。这便是与宁家流光剑掉换的那一把。之前蔓延城中的怪病,是剑魂分身附到了各家各户的刀剑上,造成了大面积的妖邪侵袭,老人阳气衰弱,比年轻人更易受到侵袭,因此得怪病的多是家中的老人。要封印此剑,单单封印剑身是不够的,必须用特别的咒术,将剑魂一并封印。一般的咒术只能封印剑身,而失去剑身,游荡在外的剑魂,虽然失去分身能力,却将直接附到活人身上,大肆蚕食他们的灵魂。

恐怕浪巫谣还不知道这点,封印了剑身,却没封住剑魂。

殇不患正想离开,忽然被人拉住了。

“安郎中,家母病情忽然加重,求您去看看啊!”拉住他的妇人涕泪交流,泣不成声。

他急忙随着那妇人赶到她家中,想着先设法将剑魂从病人身上逼出来,然后再想办法。

到了病人床榻前,只见一名老妇说着许多胡话,在床上翻滚,表情痛苦。殇不患连忙运气准备,思索着该用多少力道,才能既将剑魂逼出,又不伤及老妇。

此时,半空中飞来一阵乐声。

那是只在祭典上才听得到的乐曲,献给神明的乐曲。音色清亮,高昂激越,如一把利刃,可斩断世间一切邪恶。

黑色的剑魂渐渐被抽出,殇不患似乎还能听到它的惨叫。

乐声停止之时,老妇也停止了抽搐,虚弱地倒在了床上。殇不患探了探气息,又把了脉,确认老妇只是虚脱晕倒,并无大碍。嘱咐过家人之后,他便奔了出去。

这一次,他绝不会任那阵乐声在风中飘散。

 

“阿浪!阿浪!你没事吧!”浪巫谣头疼欲裂,聆牙不断地高声疾呼。即便如此,他也并未停下前进的脚步。

“不患……不患在哪里?!不能让他去做那样的事情……”浪巫谣喃喃自语,字句被剧烈的喘息搅得混乱。

“殇不患那家伙现在过得可好了!在宁家宅子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,用不着你担心!”聆牙大喊道,它恨不得往浪巫谣脑袋上敲一下,把那个可恶的魔剑剑魂给敲出来。

聆牙的呼唤,多少把浪巫谣的神智拉回了一些,他倚住一株参天古木,稍作歇息。

“聆牙,继续,一定要记得一直叫我。”他说道。“这样就能压住剑魂,应该能撑过一天。”

“我知道了!你这笨蛋,为什么不把剑魂引到我身上来,反正我也没有什么灵魂给它吃的。”

浪巫谣没有说话。

“你啊,跟殇不患一样,宁可自己受伤,也不愿让别人受伤。啊,我不是人来着。”

“都是笨蛋。”

“走吧。”浪巫谣说道,再次迈开了步子。

“记住我们是要到隔海山去。”聆牙说。

“去封印魔剑目录。”浪巫谣接道。

隔海山山顶,历来人迹罕至,林木参天,叠翠千丈,地上落叶层层叠叠。

浪巫谣弹奏起聆牙,音刃扫去落叶,在地上刻出一个庞大的法阵。

“就选在这里了吗?”聆牙问道。

浪巫谣向上拨了拨弦。

“啊,也太荒凉了。没有杏花也没有杨柳。”

“这里,毕竟不是’那一边’了。”

“那就开始吧。”聆牙一如既往地,附和着主人。

剑魂的封印也并不是多么复杂的事情,只要给剑魂找到新的附体,然后连附体一并封印就好。

刚好这是最后一把魔剑,刚好,他本就打算献祭灵魂,作为将魔剑目录全部封印的代价。

这一天他等待了很久。

浪巫谣走到法阵中央。他将演奏,他将歌唱,他将以最高昂的心情唱出最激昂的歌,充满魔力的歌声将与法阵的力量共鸣,形成一道屏障,遮掩这里的一切,如同落叶遮掩无数的死亡。他将看见光芒,耀眼的光芒,吞噬一切的光芒。

指尖已在弦上,只待一拨。

 

但那最后一曲并未被演奏。

“你在干什么!”一声粗犷的喝声,凌空而来。

“不患哥哥!”聆牙欢喜地叫道。

浪巫谣回头,眼神中充满惊异。他早知道的,殇不患一定会追过来。只怪自己动作还是太慢。

“浪巫谣,你还要做什么乱来的事情?”殇不患大声怒斥,身影自密林之中显现。

“不患,回去。”他言辞简短,以至于有一种命令的意味。

“处理魔剑,是我的使命。我不会走的。”殇不患态度坚决,朝着浪巫谣走了过来。

“你没有必要承担这样的使命。”浪巫谣不自主地后退,脚步踩乱了地上刻好的法阵。

“我认为我需要承担,就责无旁贷。”殇不患仍在向他走来,“不论你有什么理由,都不要擅自把我排除在危险外啊。”

“不行……”浪巫谣抱住头,剑魂的侵袭又开始了。

“不行……不能让不患的心血,付之东流……”

那并不是对面前的殇不患所说的话,而是对一个遥远的,不再回来的背影的渺远思念。

 “抱歉了。”殇不患眼疾手快,一个手刀劈下。浪巫谣倒在地上,晕了过去。殇不患想,他的痛苦也许可以暂时结束了。

“不患哥哥,真能干啊。”聆牙目瞪口呆。

“聆牙,接下来怎么做?”

“剑魂已经深深地侵袭了他的灵魂,要逼出来怕是不太可能。只能进入他的意识之中封印了。”

“啊,信上也提到了这种情况……上来就是这么棘手的状况,你的主人也挺能干的。”殇不患扶了扶额头。

“算是夸奖吗?算的话我会告诉他的哦。”

“啊,尽管说吧。”

殇不患蹲下身,将手放在浪巫谣额上,念动咒语。一瞬间,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,在一个隧道似的地方穿行,最终抵达出口,喧嚣与色彩纷纷涌来。

他看见自己的身影,总是一个远远的,旁观的角度。他终于明白十年来,自己遇险时,总会莫名出现的援助,来自何方。

他看见富丽堂皇的宫殿。传闻西幽皇室耗费十六年,养育了一位少年,要以他为引子,召唤神明守护王室。但,神明逃走了。

他看见第二次穹暮之战,汹涌而来的魔界大军,要破坏魔剑目录的封印。守护封印的浪巫谣,打开时空裂隙,将自己与封印一同送入了茫茫黑暗之中。

他看见另一个自己,对浪巫谣露出明亮的笑容,然后在法阵的光芒中消失,将魔剑目录封印于荒野。

他看见异国的冒险,看见神秘莫测的江湖大盗,看见九死一生与劫后重逢。

他看见另一个西幽,与自己记忆中的西幽处处相似,却又处处不同。

他看见江南四月的烟雨,一位旅人走入酒楼,向白衣的乐师问一把伞。

他看见绮丽的仙境,长伴神女身边的琵琶,希望降生人间,亲自斩除奸邪,神女同意了。

他看见浪巫谣的所有过去。

浪巫谣,流浪的巫觋,唱出断邪的歌谣。

他终于明白他也是游子,行走在似是而非的另一个世界,寻觅归宿。

“但是,也不必这样乱来吧。”

最后,他看到了魔剑的剑魂,在意识的世界中,它并非寒光凛凛的刀剑,而是莹蓝的蝴蝶,在记忆的间隙中,翩翩飞舞。

他展开卷轴,扑住蝴蝶。魔剑目录上,最后一把剑的剑身上徐徐浮现出蝴蝶花纹,剑名显现在旁:晓梦迷蝶。

 

【六】归处

浪巫谣醒来,正是黄昏时分,橘色的余晖洒进窗子,给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涂上一层柔和的色彩。一片静寂,静寂得让他以为自己正在黄泉路上。窗外,百鸟归巢,此起彼伏的鸟鸣,告诉他此处仍是人间。

殇不患推门进来,笑道:“你醒了。我刚买了些烧饼,要吃吗?”

浪巫谣不回答。他本以为不再有以后,但现在,他正置身于“以后”。

殇不患坐在床边,说:“有个事情要跟你道歉,为了封印魔剑的剑魂,我擅自进入了你的意识,看到了你的一些记忆……放心吧,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,我发誓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浪巫谣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起伏,“即便那样,你也要继续拿着魔剑目录吗?”

 “会,因为这是我自己想要去做的事。只有循着守护魔剑这条路走下去,我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。”

浪巫谣望着虚空,没有说一句话。

也许他是在想上一个世界的自己吧。殇不患猜想。

“也不一定会是那样的结局,毕竟,这里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啊。”

“不患,”浪巫谣开口,“你有家人,也有故乡,他们都在等着你回去。而我已无归处。封印魔剑目录,是我最后的使命。”

“巫谣,就算你要封印魔剑目录,也不要用那么乱来的办法啊。”殇不患直视着浪巫谣的双眼,他看到自己在那双碧色眼眸中的倒影。他努力地将自己最真诚的情意,传达到那双眼眸的深处。

“而且,” 他握住浪巫谣的手,“归宿的话,不就在这里吗?”

浪巫谣浑身一震,大脑空白。

“你想要封印魔剑目录,我也想给它们找个合适的地方。我们是一路人嘛,不管怎么想,我们结成伙伴,一起寻找安置魔剑目录的办法,都是更好的选择。”

浪巫谣脸色变得窘迫起来,他想要把手抽开,却被殇不患握得更紧了。

 “嘛,虽然说我一向不喜欢依靠别人,不过有个搭档的话,一定能给旅途增添不少乐趣吧。”殇不患笑着说。

旅途又要开始了。他要带上魔剑目录,重新流浪江湖,处处留心,时时警惕。告别慈祥温柔的母亲,告别宁静祥和的海坤城,告别这一切平凡的幸福。

这样真的好吗?

可是,如果他不这么说,不这么做,浪巫谣,就要消失了。

然而,浪巫谣却把手抽了出来。许多复杂的表情在他的脸上交织,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魔剑目录,仿佛下一秒他就要夺走目录,翻出窗外,永远消失在夕光之中。

 “殇不患,你这样会吓到阿浪的。”聆牙开口了。

“啊?那……那我要怎么做?”殇不患迷茫起来。

“你说了跟上一个世界的殇不患一模一样的话诶!万一你最后也不管不顾地撒手就走怎么办啊!”

“呃……我也不会那么乱来的!”

“问题的重点不是这个!”聆牙激动起来,“我说啊,万一遇到了什么必须要牺牲性命的危险,你要怎么办?”

“嗯……”殇不患感到这个问题意有所指,思来想去,还是决定先实话实说,“如果牺牲能拯救更多无辜的性命,那么我不介意挺身而出。”

“挺身而出之前呢,你会和阿浪商量吗?”

殇不患怔住了。

他不惧于为正义献身,浪巫谣也一样。

他想要保护身边的同伴,浪巫谣也一样。

若途中必须要有牺牲,那么只要自己牺牲就足够了。

他们知道,彼此都是这么想的。所以,不必,也不能告诉对方。

面对生死,他们早就做好了抉择,而这样的抉择,互不相容。当险境真正来临,决定结局的,只是谁的动作比较快罢了。

所以索性就不要做同伴了吧。没有同伴的情谊羁绊,献身于正义之时,便不会被阻拦了。

这就是浪巫谣的想法吧。

可是阴差阳错,浪巫谣还是被他看见了。子夜静寂的山林中,站在面前的分明是窃走目录的盗贼,殇不患却借着秋月的皎洁银辉,看到他眼中的不忍。他说殇不患温柔,其实更温柔的人明明是他自己。那样的温柔,怎么可能置之不理。

也许他们注定就是要成为同伴的。

殇不患想到了另一件事,他总喜欢不辞而别,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,又该怎么说。除了二十年前第一次离家,给家人留下一封书信,此后行走漫漫江湖,都未曾与友人告别。想来,他害怕的大约是友人的挽留。他毕竟不是无情无欲的圣人,若被打动,难保不会就此放弃,安于现状。或许正是无数的不辞而别,构成了他的后盾,将缱绻情意阻隔在外,让他有不再回头的决心。若前路再度相遇,那便是新的因缘。

他总是,在逃避告别。

但现在看来,不能再这么做了。

“巫谣,”他再次握住浪巫谣的手,目光更加坚定,“不论什么事,我都会与你商量。”

他看见浪巫谣的碧色眼眸深处,有水光荡漾。

 

殇不患最终还是要走了。宁家为他摆了盛大的欢送宴。散宴之后,他收拾好行李,走到门口,却看见宁柳氏坐在门口,笑盈盈地看他。

“安郎中,为什么要走呢?”

殇不患取下行李,向母亲深深稽首。

“五郎平生,最见不得他人流离失所,为让天下苍生,皆有归处,五郎不得归家。五郎不肖,望母亲见谅。”

宁柳氏笑了起来,咯咯的笑声如一颗颗泪珠,落在寂静的夜里。

“五郎,你还是像二十年前那样啊。立冬将至,记得添衣。”

“多谢母亲。愿母亲身体康健,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。”

 

宁家被掉换的流光剑在一家商铺里发现,顺藤摸瓜,追查到引起魔剑灾难的罪魁祸首,是朝中的守旧派,想嫁祸宁家,诬告他们私藏魔剑,意图谋反,以此扳倒力主新政的宁家三郎。皇帝震怒,有关者全部下狱,株连上百人。

 

稀落的雪花里,殇不患敲开了酒楼的门。

探酒子开门,露出惊奇的表情:“我当你又要一去不回,酒也不曾备上。”

“呃……”殇不患刮刮鼻子,努力地组织着语言,“其实我是来告别的……魔剑目录我已经拿回来了,而且里面又新增了一把魔剑。总而言之。又要开始跟那些乱七八糟的追杀者周旋了。”

“稀奇,稀奇,殇不患居然懂得告别了!”探酒子大笑起来,“我真想飞鸽传书,叫五湖四海的朋友都过来举杯相庆!”

“啊不不不,不用那么夸张……”殇不患连忙摇头,“说起来原来我告别是这么稀奇的事情吗……”

探酒子瞟向殇不患身后,一袭红衣,在雪中分外惹眼。

“你小子抱得美人归,还记得来跟老友叙别。稀奇,稀奇。”

“这是什么话……”

“玩笑话。”探酒子拍拍殇不患的肩,说,“那么,有缘再会。”

“有缘再会了。”

殇不患转身,到了浪巫谣身边。浪巫谣正打着一把红伞在等他。二人的足迹,在雪地上延伸到无尽的远方。

 

归兮,归兮。田园将芜,惆怅独悲,胡不归兮?此心所向,归处所在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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