向水而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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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要绝望,在此告辞——关于《人间失格》的杂想

也许好读书的人,有一天都会遇到这样一本书。你读来,书里在说另一个人看到的人世听到的传言撕心裂肺的呐喊,可是你看见的,分明是你过去所见所闻所作所为所喜怒哀乐,尖叫着的不止是书中人,还有躲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那个自己。
在一次图书打折活动的现场,我偶然瞥见了《人间失格》,想起之前似乎在哪里听说过此书,便顺手将它加入了怀中等着结账的厚厚一沓书中。等到很久以后,我被以日本文豪作为灵感来源的漫画《文豪野犬》深深吸引时,才想起被压在书堆底下的这本《人间失格》。
阅毕,感慨万千,相见恨晚,有百千话语想要付诸笔端,但终于无话可说。作者已逝,书中早已道尽一切。
但最后还是想着要写一些什么,不止写给《人间失格》,也写给那个蜷缩在我心中哭泣着的,幼稚可笑,又孤独不已的一个过去的小女孩。
《人间失格》的开篇,“回首前尘,尽是可耻的过往。”一句便定下全篇。“可耻”,那是一种深刻,而又无奈的自省。接着,太宰治又花费了不少笔墨来写幼年叶藏感受到的人间一大不可思议:人们衡量事物的标准,不是以是否有趣,而是以是否实用作为标准。看似闲笔,却早为后来的情节做足了铺垫。会用有趣作为衡量的标准,这是孩童才会有的想法。大庭叶藏,从小就是个不能理解他人生活的孩子,并且,直到以后,也都一直是一个孩子。
“……越想越困惑,最终的下场就是被‘唯有自己一个人与众不同’的不安和恐惧牢牢攫住。我与别人无从交谈,该说什么,该怎么说,我都不知道。 ”
无法理解世人,使他对世人生出了恐惧。世人于他而言,是恐怖的生物,是平日看起来温文尔雅,一旦遇到某个时机,却会甩起尾巴打死身上的牛虻的牛。他们阳奉阴违,他们彼此欺骗,却仍然相安无事。不管怎样,大庭都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奥妙。
而这恐惧则令他以搞笑为外壳,将自己与他人隔离开来。
“无论如何都行,只要能让他们发笑。这样一来,即使我处于他们所说的那种‘生活’之外,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吧。”
“总而言之,不能有碍他们的视线。我是‘无’,是‘风’,是‘空’。”
是‘无’,是‘风’,是‘空’。
这是那个小女孩曾经最大的愿望。
变成谁也看不到的空气,在人群中穿梭往来也不会被谁注意到,也不会冒犯到谁,也不会被谁厌恶,也不会被不知如何与人相处的苦恼所困扰。
“我与别人无从交谈,该说什么,该怎么说,我都不知道。 ”
从前她也是个小丑,故意做着出格的事情,以追求生活的戏剧化。被哄堂的大笑包围时,她甚至感受到了某种可称为“满足感”的东西。然而,生活到底不是戏剧,出于无知的搞笑最后的结局是一败涂地的同学关系。
幸运地得到了忠告以后,无知转变成了巨大的困惑。该怎么做,该怎么与人相处,该怎样才能让他人感到开心。
她跌跌撞撞地做了些尝试,就像集体跳广播体操时一样,试着模仿他人的每一个动作。然而,到底秉性难移,她本性中的某些劣性的东西一时仍然难以除去,加上不合时宜,不得要领的热情,再次招来了他人的不满。
“我一定是有着什么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恶劣基因。明明已经给他人造成了不便,我自己却一无所知。非要等到不可收拾的时候才开始察觉最末端的严重后果。一而再,再而三。就算我与他人来往,给他们带来的也只会有麻烦而已。现在依然在我身边的人,全部都有着天使般的善良光环,我只是被那光环的边缘照耀到了而已。”
对自己的境况下了如此的定义后,她开始竭尽自己所能远离他人。越远越好,最好就是彻底消失。她已经对屡教不改,频频给他人留下坏印象的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。
但是最后没有消失的原因,说起来十分好笑。因为她竟然用一种欣赏戏剧的心态欣赏周围人的生活。豪迈直爽,风趣幽默,思想深邃……所有人都有着无穷的魅力,他们打闹嬉笑的日常,也有趣得令人忍俊不禁。就是这样,抱着好像“我喜欢的番剧还没追完怎么能去死”一般的心态,她战战兢兢地在她深深喜爱又不敢接近的人们身边生活着。
她的孤独完全是咎由自取,她的不幸,与她以外的任何人都无关。深知这一点的她,困惑也好痛苦也好全都无处诉说。正因如此,大庭叶藏的独白才与她有着非凡的共鸣。
然而她比之叶藏,到底还是幸运之人。
某个燥热的夏夜,她坐在窗边,忽然听见窗外有谁在喊她的名字。
那是彼时她屈指可数的友人,“拥有天使般善良光环”的人之一。来的名义是看她那长相甜美的同桌。谈论了一些关于她的同桌如何富有吸引力的话题之后,那人忽然说:
“你现在坐在这里就好了。之前坐在里面,想找你说话真难。”
“哈?”她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,或者是在做梦,“你特地想来找我说话?我以为你只想来看我同桌呢。”
“也想跟你说话啦。”
那个人是先前请她不要再当小丑的人,那个人是那时将她从幼稚的自暴自弃中拉出来的人。
她的世界洪水滔天,那个人递给她诺亚方舟的船票。
在那之后,也有其他人给予了她认可。包括她认为对自己印象最坏的人。
“好像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吧。”
从那时起,她那消失的勇气,渐渐开始重新在心中生长。
再来一次吧。
软弱的胆小鬼,得到了走出自己筑起的樊笼的勇气。

而大庭叶藏,他试图以搞笑来隔绝世人对他的伤害,却同时也隔绝了关怀与温暖。同时,他是一个过分聪明的孩子,在怀抱希望前他便看出了希望的脆弱,在相信美好前就看出了美好的虚伪。不相信爱,也没有得到爱的大庭叶藏,日后成长为了“没有爱人的能力,也没有感受被爱的能力”的失格者。
没有爱,他的敏感与脆弱无处寄放。在不良少年堀田正作的诱导下,他在远离主流世界,远离普通世人的世界里,找到了一个心灵的寄居处。没有爱,他亦找不到可以相信,可以支撑生活重心的东西(或许也可以解释为,在那样污浊的环境中,没有人可以给予叶藏可信仰之物),于是他只能顺从内心的懦弱、逃避,放逐自己的灵魂。
即使在后来,他遇见了纯真无邪,几乎可称为“神明”的好子,最终也无法将他救赎。
因为好子的纯真,也受到了玷污。
他与世界格格不入,始终找不到与世界妥协的方法,始终无法从自己的世界中走出。
所以,他一直是一个孩子,一个过于精明的孩子,一个不知道该如何在世界的污浊与自己的精明间找到平衡的孩子。
但他至少知道,他是一个“可耻”之人。至少不像他所惧怕的世人,欺骗他人,却对自己的行径毫无自觉。
“小叶(叶藏),是神一样的好孩子。”

我不敢说,我读懂了《人间失格》。我也不敢说,我和大庭叶藏,有多么深刻的共鸣。只是在看到大庭叶藏那种对自我无情的剖析,对与世界相处的迷茫时,我恍若听见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女孩,发出的痛彻心扉的号哭。
曾经孤独着、恐惧着、不知所措着的,不止她一个人。
不知如何与世界相处的,不止她一个人。
被自己的软弱所囚禁的,不止她一个人。
《人间失格》,在她成长之后,抚慰了她过去的孤独,告知她上天的眷顾,然后,给予她更大的勇气。
许多人说,《人间失格》是十分阴郁的作品,我却觉得,它散发着无比温柔的气息。
也许总有一些人,会被自己的幼稚困扰,会因为自己的不成熟而孤独、烦恼,那些走在他们前面,早已不被这种青涩苦恼的人,总是会说:“怎么连这都无法战胜呢?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?”这也是《人间失格》的书评中,不乏讽刺之辞的缘故。
太宰治在他的另一篇作品《女生徒》中,写过这样的文字:
“谁都不知道我们的苦恼,如果我们现在立刻变 成大人的话,我们的苦恼、寂寞说不定就会变得很可笑,连回忆的价值都没有。可是,在成为大人前,该如何度过这段漫长讨厌的时间呢?谁都无法告诉我们。似乎只能置之不理,就像出麻疹一样。可是,也有人因麻疹而死、因麻疹而失明的,放任不管是不对的。”
“……若遥指着那遥远的山峰,说着走到那边会有好风景的话,我们一定会照着去做,我们知道那绝不是谎言。可是此刻我们的肚子却十分疼痛,对于腹痛,你就算看到也会装作视而不见,然后告诉我们。‘喂喂,再忍耐一 下,能爬上山顶的话,就会好了。’”
成熟的姿态,是被赞颂的,那是每个人都应该去努力达成的目标。但是成熟之前的青涩,黎明之前的黑暗,同样是需要被关心的。
怎样迎来黎明,怎样登上方舟,怎样到达远方的山峰,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。甚至或许本人也不知晓确切的回答。那是一段只能自己在黑暗中摸索的路程,如果有灯来照亮,如果有引路人来指引,那当然再好不过。可是多数时候,灯照亮的是别人的路,引路人指引的路,于你只是死路一条。
孤单、难过,深知自己的幼稚可笑,却又无从摆脱。
这个时候,如果知道有人怀着和自己一样的想法,有人和自己一样,在迷茫着,在摸索着,即使仍然不知道前路在何方,至少也会安心许多。
可是大多数人都不会把这些心情说出来。
可是太宰治写了出来。
在某个地方,有一个名叫大庭叶藏的孩子,清醒而痛苦,心中装满软弱与孤独。
他是你的同伴。
在最后,太宰治给了没有长大,没有战胜自身懦弱的大庭叶藏一个悲剧的下场。
这样的人是没有救的。
所以请你务必走出这样的困境,务必务必。
“不要绝望,在此告辞。”

这个世界为强者送上宏伟的赞歌,他却为弱者送来亲切的低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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